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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籍作家秦嶺天水紅軍題材小說二題(圖)
(2018/11/3 10:24:46)  來源:秦嶺  打印本頁

  【編者按】天水在線推出天水籍作家秦嶺的天水題材小說《秦嶺鎮(zhèn)》《在日子的半邊》后,那種源自天水大地的氣息和故事,引起了天水乃至西北讀者的濃厚興趣。應(yīng)讀者要求,天水在線再次從秦嶺的暢銷小說集《幻想癥》中選擇了《幻想癥》《尋找》兩個短篇小說進行發(fā)布,以饗讀者。兩篇小說均以當(dāng)年發(fā)生在天水的紅軍故事為題材,前者被納入《小說月報》2017年度精品集,后者登上2016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并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期刊廣為轉(zhuǎn)載,被學(xué)界認為“拓展了戰(zhàn)爭題材的新領(lǐng)域”。

  【作者簡介】秦嶺,籍甘居津,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電影劇本、散文集《皇糧鐘》《在水一方》《幻想癥》《借命時代的家鄉(xiāng)》《透明的廢墟》《不娶你娶誰》《眼觀六路》《宿命的行走》等。

  天水紅軍題材小說二題

幻 想 癥

秦嶺

(紅軍三大主力長征途徑天水路線圖)

(紅二方面軍長征途徑天水路線圖)

  1

  打我記事起,就害怕和我婆睡一個炕,洞穿西房暗夜的喊聲讓我毛骨悚然,分明是鬼叫嘛,可誰信我哩。我大數(shù)落我:“你長得還沒炕柜高,就嫌你婆了。你能聽到,你婆咋聽不到?家里就兩個炕,東房炕上擠著我、你媽和你妹妹,你不睡西房,想睡啊達?你再耍心眼兒,我讓你睡大隊的牲口圈去。”

  一開始,我招惹了個幻想癥病人的臭名。也就是說,我最早曉得世上有幻想癥這個破玩意兒,就是從我自己開始的。我大領(lǐng)我到生產(chǎn)隊的女赤腳醫(yī)生那里,赤腳醫(yī)生說:“這娃得了幻想癥,聽到的,看到的,都是虛幻的事情,是心里出事兒了,弄不好,會很麻達……”赤腳醫(yī)生是下鄉(xiāng)知青,皮膚白皙,戴副眼鏡,一瞅就是有知識的人。她掀開一本爛瓤爛邊兒的《農(nóng)村醫(yī)療衛(wèi)生手冊》,用鋼筆敲打著上邊的辭條念:“幻想癥,指對一件事情產(chǎn)生沒有理由和根據(jù)的或過多的想法……導(dǎo)致精神恍惚,嚴重者應(yīng)該接受治療!睆拇,我完全被藥罐子腌上了,一日三次,睡前飯后,一次半碗……喝膩了,喝怕了,一見藥罐子就吐。同學(xué)們討厭和我一起上茅坑:“你襠里長的啥嘛!尿出來,也和別人不一樣,又騷,還又苦,滿茅坑,成藥鋪子了!

  可我還是擺脫不了那鬼一般的喊聲。那時我已經(jīng)能夠翻山越嶺走山路了,我大領(lǐng)我到了公社衛(wèi)生院。醫(yī)生把我的耳朵、眼睛來來回回翻弄了好久,最后一聲嘆息:“真沒見過你家娃這樣的,藥,加大劑量吧!

  我當(dāng)場就吐了。醫(yī)生說:“還沒吃藥哩,咋就吐哩?”

  我大替我解釋:“我懂我娃,我娃真格叫藥吃怕了。”

  “哦,這是條件反射。以后吃了藥,千萬別吐啊!很貴的!

  我大呆呆地瞅著我,淚花在眼窩里打旋兒。一張黑臉,只有淚花白著。

  公社的醫(yī)生比村里的醫(yī)生開的藥還要苦。狗急了還跳墻哩,我計上心來。反正我大我媽白天要上工,熬藥的事情由婆攬了。趁婆不留神,我把熬好的藥偷偷倒進樹坑里,然后一砸吧嘴兒,哄婆:“我喝啦!笨捎袀大雨天,生產(chǎn)隊暫時停工,全家人悶在屋子里諞喜旺與李雙雙。我無計可施,只好在一家人目光的天羅地網(wǎng)里,閉眼,端碗。剛呡了一口,我驚住了。藥味清淡了許多,比赤腳醫(yī)生的藥還要清淡。天哪!咋會哩。真格的!絕對不是幻想癥作怪。晚上上炕,我試探著問婆:“婆,這藥,您是不是兌了水!

  婆居然點頭了。我激動得扎在婆的懷里:“婆,您真格是我的好婆。您放心,這個秘密,你知我知,我不會說給任何人的!逼牛娓袷翘斓紫伦詈玫钠。她老人家平日里對我的好,對全家人的好,對生產(chǎn)隊的好,使她在大隊男女社員中贏得無與倫比的信任和威望。連公社下派的駐隊干部都夸:“老人家如果能說話,絕對是大隊書記的人才,咱最缺的,就是婦女干部!

  咱尖山村有兩道大梁,分別叫瞭東梁和瞭北梁。論視野,瞭東梁比瞭北梁要開闊一些,論土質(zhì),瞭東梁更要優(yōu)于瞭北梁?墒窃谖业挠洃浿,婆常常要領(lǐng)我到瞭北梁去。那達地多鹽堿,寸草不生。“鹽堿怕雨不怕曬”。咱這里十年九旱,鹽堿地堅硬如鋼。站在梁上往北一瞭,能瞭到綿延起伏的大山,能瞭到山腳下的小河,能瞭到南來北往的大雁。但婆的眼眉挑得老高,半天不回頭,仿佛白云遮蔽的北方有個拴樁,把目光像韁繩一樣牽扯了。婆用手指著北方,意思分明是:那頭,真遠哪!

  我說:“是哩,山連著山,云接著云!

  那一刻的陽光,真是好極了。婆抬起的手腕上有一道炫目的光芒,光芒來自玉鐲。婆有時戴,有時會小心翼翼地擱進柜子里。誰也休想動這塊玉鐲,它像是她的命。

  有趕路的開玩笑:“啞巴婆,你脖子抻得像瘦驢樣兒,這是瞭啥哩?”

  婆就比劃一陣,大意是,讓我的孫子瞭山外都是些啥。

  “哈哈,這大白天的,我以為你瞭見北斗星了哩!

  要說有瞭頭,當(dāng)然算瞭東梁而不是瞭北梁。日頭每天要從瞭東梁蹦出來,然后與瞭北梁擦肩而過,順著西坡溜下去。站在瞭東梁東眺,能瞭到幾十里開外的天水城,像一朵朦朧的碎花兒?善牌徽J準瞭北梁。我理解婆的心理。天水城,在她眼里一定不是花兒,是疤。

  從我記事起,就曉得婆是解放前跑土匪那陣從天水城里逃出來的。都傳哩,那時的天水兵荒馬亂匪患不斷,既有男匪也有女匪,有騎馬射箭百步穿楊的也有拎刀挎槍捎帶土炮的。大股的土匪有從北邊河州來的也有從東邊關(guān)山來的,有從南邊武都來的也有從西邊漳縣來的,本地小股土匪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都是日頭下人模人樣下地干活兒,月光下黑巾蒙面打家劫舍的二球貨。說是土匪每次攻打天水城,全城的男女老幼就翻過南北二山,往各村各寨的的堡子里擠。最慘的要數(shù)民國十九年那次,河州人馬廷賢、韓進祿的隊伍大破天水城,兩小時就殺掉三千人,奸了上千女人。東關(guān)、中城一帶的大戶人家不光金銀財寶、柴米油鹽被搶掠一空,還被斬草除根,城垛子上排滿了大大小小的腦袋。很多僥幸揀了一條小命的女子娃,無論富家小姐,還是貧賤丫鬟,誰敢返城?逃哪,嫁哪;嫁哪,算哪,真正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婆,就是其中的一個。

  說是婆年輕時長得美過火,地道的天水白娃娃哩,只可惜“一啞遮百美”。嫁給我爺爺——我爺爺曾被圍攻堡子的土匪打瘸雙腿,被認為“啞巴嫁瘸子,扯平兩不虧”,不然難逃鮮花和牛糞的意思。我從沒見過我爺爺。我大告訴我:“你爺命苦,腿傷感染了肚腸。你婆剛給我和你姑姑的開襠褲縫了襠,你爺就下場了!苯夥藕,我大曾多次動員我婆進城尋親,我婆不但斷然拒絕,還哭得死去活來。我婆在天水城的所有親人,一定被殺盡了,只剩她一個啞巴了。

  事態(tài)的升級大概是我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那陣。麥黃的夜晚,大山里安靜死了?墒,我又一次聽到了那種喊聲。喊聲把我從夢中拽到了黎明前的暗夜里。這喊聲既熟悉又陌生,既怪異又尖銳,只有蒼老的女人才有。我使勁眨巴幾下眼睛,一是證明自己確實醒了,二是證明的確不是幻想癥作怪。我兩耳豎立,既怕那聲音撲面而來,又怕漏掉一個細節(jié),恐懼像寒流一樣冰封了我。

  真格的!我相信那喊聲的源頭絕對不是在夢里,肯定是在夢外。夢里的我是在給生產(chǎn)隊放羊,羊兒在坡上吃草,我圪蹴在坡頂吹笛。我吹的是《我是公社小社員》。對面山梁上,男女社員們正在集體鋤草,村學(xué)的后墻上,老師領(lǐng)著紅小兵們正在張貼標(biāo)語。其實作為一名光榮的小學(xué)生,我還沒到給生產(chǎn)隊放羊的年齡,可那是我真誠的夢想,我渴望早日成為人民公社的小社員,成為生產(chǎn)隊的向陽花。就這樣一個夢,生生的,被那個蒼老的聲音攪黃了。山坡、羊群、社員……瞬間蒸發(fā),無影無蹤。窗外,時不時傳來一兩聲貓頭鷹莫名其妙的吼叫,雞窩里的母雞們頓時發(fā)出“咕咕咕”的哀嚎。緊挨著炕圍子的老牛,沒事似的,一如既往地回草,“咕嚕”一陣,“咔擦”一陣。

  我早已不是過去的那個我了。憑判斷,喊聲就來自炕上,具體說就在婆那一側(cè)。我和婆共用一張破被,她此刻睡意正酣,呼嚕聲此起彼伏。

  可那喊聲一遍遍在我腦海里回響:“姐妹們——快沖出去啊——”

  完全是電影里的意思。發(fā)出這樣喊聲的,如果不是英姿颯爽的女紅軍首長啥的,至少該是惡貫滿盈的女匪首了吧,而且必定是清一色的普通話,可這喊聲分明是外地口音。外地是啥?曉不得。我生在尖山長在尖山,連天水城都沒挨過邊兒。我只曉得世上有兩種語言:普通話,天水話。啥叫普通話?就插隊知青、駐隊干部吊在嘴邊的那種;啥叫天水話?還用問嘛,就是把奶奶叫婆,把父親叫大,把吹牛皮叫燒料子,把沒出息叫完慫的那種……

  “婆……”我怯怯地喘了一聲,用肘子輕輕蹭了一下婆的胳膊!昂奥暎谀沁_。”

  奇跡發(fā)生了。不!不是奇跡,是慘劇。婆突然一轉(zhuǎn)身,像老鷹一樣挾裹著黑暗壓過來,兩手死死卡住我的脖子,玉鐲傳遞著異樣的冰涼。那一瞬間,我又聽到了喊聲:“快,把刀給我!”

  我呼吸困難,死命折騰。從喊聲傳遞的信息不難判斷,炕上不只一個人,一定還有拎著刀子的人,一個?兩個?或者四五個?

  婆突然慌了,慌忙點燃煤油燈,慌忙把我摟在懷里,慌忙撫摸我的脖子。幽暗的煤油燈下,婆的表情憐惜得一塌糊涂,目光里蓄滿炊煙一樣的溫馨。她嘴里“哦哦哦”“啊啊啊”著,兩手不停地比比劃劃——那意思大概是:千萬不要害怕,啥事兒沒有,我的寶貝孫子只不過……只不過幻想癥犯了嘛。婆的比劃讓玉鐲的光澤千變?nèi)f化,像一個耀眼的魔圈。我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每次聽到喊聲,玉鐲多半是戴在婆手腕上的。喊聲和玉鐲會有聯(lián)系嗎?興許瞎猜了吧。

  “不!犯幻想癥的,八成是您。您要是沒犯幻想癥,咋卡我脖子哩,您把我當(dāng)啥了?往死里弄。”

  婆使勁搖頭,兩手在耳朵和眼睛方位比劃一番,意思是耳朵、眼睛都好著哩,絕對沒有幻想癥。

  “難道……卡我脖子的,是鬼不成!

  婆還是搖頭,搖著,搖著,不搖了,慢慢變成了點頭。她這一點頭,之前所有的猜測等于全部得到了證實,我嚇得“媽呀”一聲。我魂兒飛了,魄兒散了,魂魄一定飛出了院子,只剩下不到扁擔(dān)長的驅(qū)殼。婆又一次緊緊摟了我。

  “婆,我明明覺得,卡我脖子的,是您啊!

  婆比劃一陣,她承認是她在攻擊我,但她的意思是幫我捉鬼。鬼,已被她趕跑了。婆停止了比劃。她大概是很累了,手臂耷拉下來,玉鐲仿佛進入了休眠,不再閃耀。

  我已語無倫次:“婆,您不要再戴……戴……鐲子了!

  2

  連我婆自己都承認西房有鬼,事情的性質(zhì)完全變了。

  對我而言,最輝煌的成果是:暫停吃藥。我暗自慶幸,幸虧這世上真格有鬼。我寧可讓鬼捉走,也不愿再吃那個比鬼還要折騰人的藥。

  婆其實是個骨子里就不信神鬼的人!捌扑呐f”那陣,生產(chǎn)隊配合工作組拆家廟、砸佛龕、毀宗祠,捉拿游走在四鄰八鄉(xiāng)的巫神馬角、陰陽法師,有些人家暗自啜泣,有些人家大義滅親。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敦促我大把家里所有的香蠟、銅爐、冥紙、神像如數(shù)上繳,連祖上傳給我的長命鎖、陽壽符也當(dāng)著工作組的面,能砸的,砸;能燒的,就地一把火。祖上唯一留給我們的念脈,也就那只玉鐲了。

  我大終于重視起來。他在我跟前圪蹴下來,兩手捧著我的臉,眼含熱淚:“我的娃,大,錯怪你了,醫(yī)生錯怪你了。大親自給娃煮一個雞蛋壓驚!

  “哇——”我嚎啕大哭。那種終于被平反昭雪的感覺,讓我的淚水山洪暴發(fā)。

  我大做出了一個與他這個共產(chǎn)黨員、民兵隊長身份完全相反的舉動,他翻山越嶺幾十里,從山高皇帝遠的牛集寨偷偷請來了一位地下陰陽法師。那天晚上,我家院門多加了一根頂門杠。西房內(nèi)外,紫香閃爍,蠟燭吐焰,瓦盆里的紙錢燃燒得血紅血紅。跪倒在西房內(nèi)的婆,表情木然,輕輕啜泣,臉上、身上被涂了羊血,膻味沖天。陰陽法師白袍加身,頭戴法帽,高揚拂塵,手中揮舞的桃木寶劍朝婆的全身又是搗又是打,口中念念有詞:“打惡魔,趕陰鬼,打你趕你并不虧。你從哪達來,滾到哪達去。你若不聽話,我告閻王知。罰你下地獄,永世不轉(zhuǎn)生……”

  婆遍體鱗傷,一聲不吭,只是不斷地磕頭。兩排牙齒緊緊鎖著從額頭垂下來的一縷白發(fā),從嘴角溢出的鮮血順著發(fā)梢滴落,“滴答”一聲,“滴答”又一聲……

  其他人都跪倒在西房門外,誰也不敢抬頭。風(fēng)乍起,紙灰飄飛,仿佛群鬼在爭搶冥幣。我大時不時瞅一眼院子中央,那里,一大堆兒用浮土苫蓋的蒿草,暗火通紅,濃煙滾滾,煙霧彌漫了整個院子——這是家家戶戶驅(qū)蚊的招法。只是,這次蒿草多添了幾捆,一來為了掩蓋久違了的香蠟味兒,二來為了掩護捉鬼現(xiàn)場。即便有人從崖畔走過,休想瞅得清我家院子里發(fā)生的大逆不道。法師作法已畢,婆轟然一聲昏倒在地,像一捆被暴風(fēng)雨肆虐過的朽麥草。

  那是我第一次給牛鬼蛇神磕頭。我敢斷言,我是村小唯一參與了封建迷信的學(xué)生。我家鬧鬼的事實從根本上顛覆了老師平對我們的說教。這世上,有鬼,真格的!我牢記我大的教誨:“家丑不可外揚,傳出去,咱家就完球了,后果比鬧鬼還要麻達!泵看胃蠋煱ぜ野羲巡橄阆灐②ぜ,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我小心翼翼地環(huán)顧左右,心里默禱:“過路的鬼爺、鬼嬸、鬼哥、鬼姐、鬼……你們……繞了我吧!

  真夠靈的!驅(qū)鬼取得了輝煌勝利。好長一段時間,西房內(nèi)天下太平,我和婆相安無事。

  “叭——叭——叭——”。瞭北梁那邊傳來一陣陣槍聲。民兵們一年一度的冬季訓(xùn)練開始了。按照公社武裝部的要求,為了進一步加強對蘇修入侵的防御力度,各村首次增加了夜間打靶訓(xùn)練。那天晚上,我在燈下寫作業(yè),婆在一旁納鞋底兒,可我發(fā)現(xiàn)婆有些跑神兒。平時她納鞋底兒,鞋底子牢牢卡在兩膝之間,左手攥錐子,右手抻繩子。兩臂大張大合,像一個人在拉大鋸?山駜翰皇牵置鞅徊t北梁的槍聲迷著了。每一聲槍響,她的眉頭都要跳一下,滿臉梯田一樣的皺紋像是變成了水澆地,活泛地直冒墑氣,插根筷子就發(fā)芽的意思。

  我想起來了,婆對槍支似乎情有獨鐘。記得有天晚上,我大我媽出山去鎮(zhèn)上看革命現(xiàn)代秦腔《紅燈記》,我剛剛進入夢鄉(xiāng),被一陣“嘩啦啦”的聲響擾醒。睜眼一瞅,婆不在。循聲隔窗一瞭。乖乖!月光下,婆在院子里耍我大的步槍哩。她時而把槍栓拉得“嘩啦啦”響,時而舉槍做射擊狀,時而躲在柴垛子后隱蔽起來,時而前弓后箭來個刺殺動作……這樣的場面我絲毫不感到稀奇,民兵訓(xùn)練可不都是這幾下子嘛!可我發(fā)現(xiàn),婆的動作比女民兵還要麻利,麻利到啥程度,我說不出來。

  平時,婆還愛幫我大擦槍。槍托、槍管被她擦得锃明瓦亮。我大勸過我婆:“媽,您不是民兵,這不是您干的活兒,再說,步槍上有刺刀,弄不好,要人命哩!逼啪托χ葎澮环笠馐俏疫@老婆子命硬,你們訓(xùn)練辛苦,替你們擦擦槍算個啥。有一次,全體民兵在我家院子里開會,幾十支步槍沿墻根擺了一排,會開完了,所有的槍被婆擦了一遍。有位民兵翹起大拇指,學(xué)著電影里新四軍首長的話說:“你真是革命的老媽媽!逼啪托α。大家列隊唱著《打靶歸來》步出我家院子的時候,我婆的目光追隨著他們的背影,整個一張臉,像九月里盛開的菊花。

  “哦——”婆突然發(fā)出輕輕的呻吟。這呻吟穿越幽暗的光線,夾帶著難以克制的疼痛。是錐子扎了手,血從婆的指縫里往外冒。

  “婆——”我頓時失聲。我心疼地捧起婆枯瘦的手,氣不打一處來:“都是槍聲害的!逼艆s不買這個賬,意思是根本與槍聲無關(guān),自己老了,實在是太老了,眼神跟不上了。婆包扎傷口的動作比束麥捆子還要麻利,一塊破布條,一纏兩繞,就包扎好了。我這才注意到,玉鐲早就不見了,婆放棄玉鐲是否與我上次的哀求有關(guān),我已無暇顧及。此起彼伏的槍聲漸次稀落。婆示意我,該睡覺了。

  熄燈了,黑暗合圍了西房,可我睡意全無,我在惦記著第二天如何才能第一個奔瞭北梁撿彈殼,那是我們小學(xué)生最開心的時刻,誰的彈殼最多,簡直比小英雄雨來還神氣。為了不讓婆操心,我只好佯睡。不久,婆的鼾聲像金黃的落葉一樣在秋風(fēng)中輕輕泛起?晌业难劬,睜得比核桃還大。

(繪畫:小說中血戰(zhàn)河西走廊場景)

(電影劇照:西路軍女戰(zhàn)士)

  “槍聲,快,那邊又上來了!”

  天哪!又來了,是喊聲。那一刻,我可不是在夢里,我的思維比鏡子還要亮清。千真萬確,板上釘釘,喊聲來自婆,是婆在說夢話。我完全被嚇軟了。而婆在繼續(xù):“你們這幫狗強盜,臭流氓,放開我……快!你們快跑,我來掩護……”

  怪了!日怪了!啞巴說夢話了。婆即便患上十萬個幻想癥,也沒有胡言亂語的資本啊!我沒有勇氣叫醒婆。事實已經(jīng)擺那里了,之前所有的鬼,保準在婆的身體里。婆就是鬼,鬼就是婆,婆是被鬼附體了。我屏息靜氣,像邱少云叔叔那樣頑強地、堅定地潛伏著。面臨險境,我設(shè)身處地地體驗到了革命意志的滋味。我心里亮清,我,正在長大。

  我婆,準不是一般的婆。假如……婆連鬼也不是呢?

  這是我對婆的身世產(chǎn)生強烈質(zhì)疑的開始。我至少有三個判斷:其一,假如真的是鬼魂附體,那么,那些鬼一定是解放前會使刀槍的女匪,死了,還想折騰陽間的人,找到我婆這達來了;其二,假如世上沒有鬼,那么,我婆本人興許當(dāng)過土匪,至少也給國民黨當(dāng)過兵,而且久經(jīng)沙場,殺過人,也被追殺過,還有可能被逮住過。據(jù)說,解放后鎮(zhèn)壓反革命那陣,一些命案在身的國民黨潛伏分子和慣匪都被政府處決了,婆會不會是漏網(wǎng)之魚呢?其三,她是不是……我不敢多想了。我想到了臭名昭著的西路軍——就是傳遍隴原的那支紅軍隊伍,那都是給戰(zhàn)無不勝的紅軍臉上摸了黑的完慫、二球、混頭。那些年,咱天水一帶村村寨寨揪出來的西路軍流落人員——具體講叫革命逃跑分子的,簡直比驢還多,有男的,有女的,有當(dāng)了倒插門女婿的,有嫁給老貧農(nóng)的,有裝聾作啞的,有一輩子當(dāng)光棍、當(dāng)寡婦的……

  我這是幻想癥的思維嗎?對婆的質(zhì)疑反而讓我自己心驚肉跳。土匪、西路軍都是壞人,可是我婆一點兒不像壞人,她在這樣的夜晚更像一位幻想癥患者,像不等于是,哪有夜晚像鬼白天像人的。

  在咱天水一帶,貧下中農(nóng)及其子女與革命逃跑分子作斗爭的故事,像一段段妙趣橫生的傳奇,一撥落幕,一撥登臺,好戲連臺了。比如雙十鋪村紅小兵周三娃的親爺爺張根生,給生產(chǎn)隊馱糞時不慎被驢把腦袋踢了。這一踢,十成的智商就跑了五成,說話沒個把嘴的了。他給孫子周三娃憶苦思甜時,不知咋搞的,味道就變了。他告訴周三娃,他根本就不是甘肅天水人,他真名叫楊繼雄,老家在江西興國縣,1934年,十五歲的他撂下鋤頭當(dāng)了紅軍,后來跟著紅軍一路長征,突破了甘肅的臘子口。紅軍三大主力在會寧會師后,他被編入西路軍,在河西走廊和馬步芳的隊伍廝打了幾十個晝夜,后來受傷被俘押到了青海,再后來趁看守不備,又逃回了甘肅。俗話說:“金張掖,銀武威,金銀不換是天水!碧焖@地方養(yǎng)人。于是改名換姓,自稱流浪孤兒,一路尋吃討要到了天水,使勁學(xué)會了天水話,摸到雙十鋪的周家當(dāng)了上門女婿。他是在周家祠堂明了心的:“生了娃,隨母姓……”

  張根生——不!楊繼雄的下場非常慘。揭發(fā)舉報他的,就是親孫子周三娃。每次批斗,紅小兵周三娃親自上陣,聲淚俱下:“咱全家,得感謝生產(chǎn)隊那頭驢,那真是一頭有政治頭腦、有思想覺悟的好驢。如果不是驢,真曉不得咱全家會被我爺爺——不!被楊繼雄騙到何時。這老家伙一輩子真是豬鼻子插蔥根——裝大象啊!居然年年都被公社評為生產(chǎn)模范……我悲哀,我身體里流淌的竟然是他的血,我悔恨,我的眼睛還不如驢眼雪亮……”

  大會由公社革委會主任主持。每次大會發(fā)言都有一位雷打不動的人物,他是咱天水一帶響當(dāng)當(dāng)?shù)闹R青年代表宋傳紅。據(jù)說宋傳紅是一位女紅軍的后代,當(dāng)年的女紅軍已經(jīng)是省城蘭州的廳級領(lǐng)導(dǎo)干部。宋傳紅響應(yīng)號召,從省城上山下鄉(xiāng)到了天水,干著干著,就由普通知青變成了宋代表。按理說,就宋傳紅根紅苗正的背景優(yōu)勢,完全可以就近到省城周邊下鄉(xiāng),但他母親堅持舍近求遠。據(jù)說天水曾經(jīng)是老人家長征時期浴血奮戰(zhàn)、脫險北上的地方,這樣安排兒子,顯然有激勵下一代沿著前輩的足跡繼續(xù)革命的意思。宋傳紅主任不愧是老革命的后代,講話氣吞山河:“……今天,又一批躲藏在貧下中農(nóng)中間的西路軍逃跑分子現(xiàn)了原形。西路軍的失敗,是張國燾機會主義、退卻主義路線徹底破產(chǎn)的見證……”

  最讓咱農(nóng)家子弟心窩里感到妥帖、受活的,是宋傳紅的表態(tài):“‘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我宋傳紅志愿在這片革命先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土地上,和廣大貧下中農(nóng)一起,扎根農(nóng)村,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民,干一輩子革命!

  那一刻,我真正感受到腳下這片土地是多么的廣闊和神圣,生為農(nóng)民,是一件多么的偉大和光榮的事情。

  夜合圍了我,卻合圍不了我的雙眼。身邊的婆,像捂在被窩里的炸藥包。

  3

  我的決策在第二天一早立即實施,我不是直奔瞭北梁而是鉆進了東房,才曉得我大麻明就披著星星出山趕集去了,我撒開腳丫子就下了山。我非得找到我大不可,事不宜遲,刻不容緩。

  那天的集鎮(zhèn)上人山人海,騾馬喧叫。高音喇叭里播放著革命歌曲,來自天水縣城、公社的工宣隊、農(nóng)宣隊正在街頭巷尾跳忠字舞。鎮(zhèn)子唯一的開放式大禮堂臺子上,“地富反壞右” 們頭戴高帽站成一溜排,正在接受革命小將和貧下中農(nóng)的批斗。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接受批斗的革命逃跑分子似乎多了些。

  大會照樣有宋代表的發(fā)言,他像廣闊天地中升起的太陽。

  西路軍——河西走廊——紅軍歷史上最慘重的失敗。我有時候就想,咱甘肅真夠倒霉的,壞就壞在那個最大的逃跑分子張國燾身上。聽老人們講,甘肅是紅軍三大主力唯一全部經(jīng)過的省份,臘子口戰(zhàn)役、俄界會議、哈達鋪會議、榜羅鎮(zhèn)會議、會寧會師、血戰(zhàn)河西走廊都在甘肅,毛主席筆下的“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fēng)”也說的是甘肅,就連寧都起義的隊伍里,也有很多甘肅人?墒,那些灰頭土臉的西路軍,老鼠害了一鍋湯,把咱甘肅的名聲生生地禍害了。同樣是紅軍,人家宋代表的母親咋就那么旗幟鮮明哩,人家從天水脫險北上后,就沒走河西走廊那一路,而是去了陜北。陜北是啥?陜北就是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嘛。

  在人群里找到我大時,他正在和貧下中農(nóng)一起振臂高呼。

  我把我大拽出來,我首先問了一個問題:“大,您聽說過啞巴說夢話嗎?”

  “這不是屁話嘛,你是不是真格有幻想癥了?”

  “說夢話的,是我婆。”

  “到底是你婆在說夢話,還是你大白天在說夢話?你兩個都嫌幻想癥不夠麻纏是不是?”

  “信不信由你,而且——”我發(fā)現(xiàn)我的思想覺悟和革命敏感性已經(jīng)提高了一大截子,“而且,我婆的夢話里全是打仗的事兒,她平時也愛擦槍,愛聽民兵打靶的槍聲……這事,必須得報告工作組!

  我大的一張黑臉“刷”地泛起了一層灰白,他緊張地環(huán)顧左右,搶了我的話頭:“你先不要給任何人言傳,你婆,啞巴,是鬼在替你婆說話,鬼又來了。鬼附體的事情,你又不是沒領(lǐng)教過,如今越來越多了,耕耕媽的事情,你不是不曉得!蔽掖筮@么快就做出判斷,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就是說,我該問的還沒問完,該說的還沒說完,我大就把答案給我交底兒了。我大提起耕耕媽,讓我脊梁骨一陣陣發(fā)冷。多年前,耕耕大和耕耕媽上工時,家里被狼盯上了,一盯兩盯,耕耕就沒了,連骨頭都沒剩一根。從此,耕耕媽每天披頭散發(fā),見著我們這些男娃娃,就喊耕耕,同時又學(xué)著耕耕的聲音喊媽媽,像極了!分明是耕耕附體了。喊了幾年,把自己喊死在了炕上。

  天大的事情,終于被我婆和我大從根子上解決了。西房里再也沒鬧過鬼,這期間,也就是一九八二年,我婆下場了,享年六十六歲。

  我不曉得具體是咋解決的。只記得,當(dāng)天從鎮(zhèn)上回來,我大就連夜領(lǐng)著我婆下山,說是要去幾十里外的姑姑家看小外甥。兩天后,我大背著一個裝滿蒿草的背篼回來。我清楚記得我大下山前是沒有背背篼的,也就是說,多了一個背篼,少了一個我婆。我忍不住追問:“大,您真的把我婆送姑姑那達了?”

  “你碎娃娃心眼真多,小心纏上幻想癥!

  我賭氣不再過問,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背篼上。我趁著月光溜進柴房,迅速翻開背篼里的蒿草,發(fā)現(xiàn)底部掖著一個上鎖的木頭匣子。我當(dāng)即想好了,等天色大亮,非打開瞅瞅不可。第二天,我趁我大我媽上工的當(dāng)口重返柴房,卻發(fā)現(xiàn)背篼、蒿草依然,匣子卻不翼而飛。我馬上意識到,我前半夜的行蹤,我大了如指掌,他后半夜已經(jīng)行動了。

  “大,匣子里裝的是啥?”

  “是……是陰陽法師畫的符。”

  我半信半疑的革命表情引起了我大的不安。三四天工夫,我大就瘦了一圈兒,瞅我的眼神兒怪怪的,帶著警覺和慌亂。下工回來,像丟了魂似的,這達瞅瞅,那達瞅瞅,有點神神叨叨。我想,他一定是把轉(zhuǎn)移匣子的地方忘記了。大約半個月后,一種濃烈的藥味把院子彌漫。天哪!我大是不是得幻想癥了?這種特殊的味道,我是最敏感的?晌掖笳f:“娃,我瘦成這樣,是腸胃亂套了,吃藥,是拾掇腸胃哩!蔽覜]敢戳穿我大,無論咋樣,幻想癥不是鬧著玩的。不久,我大挨了處分。打靶時,他卻瞄準了一頭豬,槍一響,靶沒倒,豬倒了。

  “實話給你說,你大得了幻想癥,你千萬別惹他,他連豬都敢槍斃……”我媽說到這達,淚水成了屋檐水,一溜兒一溜兒的。

  我心懸一線,只好把匣子的事暫時咽到肚子里。兩個月后,我大再次出山把婆領(lǐng)了回來,像完璧歸趙似的,看不到一丁點兒的變化。稍有變化的是我大,婆回來了,他神志似乎亮清了一些,但藥量絲毫未減。日子,就這樣推著往前走,每晚上炕,婆納鞋底兒,我做作業(yè),然后,吹燈,鉆被窩。我感覺婆的呼嚕更均勻了,更平穩(wěn)了。我出山到鎮(zhèn)里上中學(xué)后,麻明,婆送我到村口;夜晚,她早早到村口等我。我慢慢長得更大,婆慢慢變得更老。和婆一起的日子,如此這般吧。

  婆并沒有進我家的祖墳,她早就給自己選好了一片地方:瞭北梁。這鬼地方說啥也不該當(dāng)墳地的,可我大愣是答應(yīng)了。全村人看扁了我大:“唉!都是幻想癥害的。”村里人看扁我大的理由有兩個:一是墳?zāi)惯x址應(yīng)遵族規(guī),不該聽婆的,我大這樣做不但不是孝順之舉,而是大逆不道;二是不該留下玉鐲,理應(yīng)按風(fēng)俗讓玉鐲陪葬。我大遭人罵的事情還在后頭,那年夏天,老天爺鬼使神差地澆了一場透雨,瞭北梁的鹽堿地頃刻變成了稠泥湯。天晴了,鹽堿地堅硬如初。全家人爬上瞭北梁一瞅,我婆的墳堆兒早被傾瀉而下的泥石流卷進了渭河,尸骨無存。四周的鹽堿地像是重新組合了一遍。我大“哇”地一聲哭了:“媽,我的媽,你在哪達哩嘛?我給你應(yīng)承了的,我會等到遷墳的一天,可是,這個瞭北梁,這個老天爺,這個泥石流……”除了山鳴谷應(yīng),剩下的只有鹽堿地上浮泛的白氣。

  情況發(fā)生變化,是在我婆下場的第三年,大概是1984年上半年,上邊來了通知,說是按照新政策,要徹底解決在鄉(xiāng)西路軍紅軍老戰(zhàn)士稱號和生活待遇問題,凡經(jīng)政府確認為西路軍流落人員的,在沒有發(fā)現(xiàn)重大政治歷史問題的情況下,一般應(yīng)當(dāng)給予承認,并統(tǒng)一稱為西路軍紅軍老戰(zhàn)士,同時摘掉機會主義、退卻主義、逃跑主義的帽子。我大終于告訴我:“瓜娃,你婆,是紅軍,中共黨員,四川達縣人,是個與資本家家庭脫離了關(guān)系的大家閨秀,1935年長征時路過天水,與胡宗南的兵干過仗。北上后,被編入西路軍出征河西走廊,全軍覆沒后,她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一路乞討又來到了天水,她要在這達等玉鐲的主人……”

  幻想癥患者,竟然能幻想到這份上。我差點就樂出了聲!按,您是不是把我婆當(dāng)成周三娃的爺爺了?”

  “不!你婆給我說的,就那年我領(lǐng)你婆下山那次,她第一次開口說話!

  “我婆……說話……”

  遷墳!遷墳!說好了要遷墳的,給我婆遷墳的場面和規(guī)模在尖山村史無前例,光各級領(lǐng)導(dǎo)就來了一長串兒。幫我婆遷墳的人很多,地區(qū)的、縣里的、鄉(xiāng)上的,還有從四川達縣遠道而來的。現(xiàn)場還召開了隆重的追悼會,那陣勢比當(dāng)年聲討西路軍流落人員的批斗大會壯觀多了,我當(dāng)時就想,如果宋代表在場就好了,換他致悼詞,他的紅色基因和萬丈激情,一定會讓悼詞像當(dāng)年蘇區(qū)的映山紅一樣燃燒起來。可惜的是,咱鄉(xiāng)下一如既往廣闊的天地里早已沒有了知識青年的影子。他們說是要扎根,其實早已連根拔起不翼而飛,照舊成了城市的主人。好在,婆和爺終于埋在了一起,只是,婆的棺材里,除了一壇來自瞭北梁的鹽堿土,只有一個用紅布包裹的木頭匣子。

  有人懷疑匣子里是半截舌頭,我頂上去:“你是不是有幻想癥啊!”

  至此,我婆留在人間的遺物,只剩那塊玉鐲了。

  可我大最終自作主張讓玉鐲成了婆的陪葬品,那是前些年的事情,這事講起來有些繞。從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咱種田人驚異地發(fā)現(xiàn),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廣闊天地早已連種田人自己也養(yǎng)活不了。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開始離鄉(xiāng)背井南下打工,我、我大和我剛剛長大成人的兒子也不例外,我和兒子在廣東的一家日本獨資企業(yè)當(dāng)搬運工,我大在深圳的一家中美合資企業(yè)當(dāng)清潔工,命運讓咱與土地、與故鄉(xiāng)、與祖墳的距離越來越遠,古老的春節(jié)成為我們幾千里春運路上走進故鄉(xiāng)的最大心結(jié)。2000年除夕之夜,我們祖孫三代剛剛拖著疲憊的身子擠進破舊的綠皮火車從不同的方向趕回故鄉(xiāng),就聽到一個傳言,說是有位名氣很大的華僑實業(yè)家應(yīng)邀來甘肅投資時,親口叮囑有關(guān)部門,在日本頤養(yǎng)天年的老母親,如今快到了人生的盡頭,近來念念不忘長征時期在天水掩護她脫險的女戰(zhàn)友。華僑說:“希望你們幫家慈找到救命恩人,哪怕找到她的后代也行,恩人手里,有家慈親手贈送的一個玉鐲。找不到恩人,家慈大人在異國他鄉(xiāng)死不瞑目啊!”有關(guān)部門領(lǐng)導(dǎo)的表態(tài)很明確:招商引資和尋找玉鐲都是頭等大事,一定會當(dāng)作政治任務(wù)來落實。

  玉鐲?我放飛的幻想當(dāng)然不敢把華僑的母親與我家的玉鐲聯(lián)系起來。大千世界,咋會那么巧呢?可大年初三給婆上墳時,我大卻毫不猶豫地把玉鐲葬了。

  “您不是說,玉鐲留著,等一個人嗎?”我曾提醒我大。

  “你們這代人,咋就信我一個幻想癥病人的話呢?我至今隨身帶著藥罐子,你不是不曉得!

  這樣對話的時候,故鄉(xiāng)廣闊的天地像是睡著了,像墳塋里安靜的婆。冰雪籠蓋了四野,山下的小村像一只歇了翅膀的烏鴉,悄無聲息。而華僑放出的話越傳越清晰,慢慢的,答案想熱鍋里蒸汽散盡后凸顯的饅頭。于是很多人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華僑的母親十有八九就是我家玉鐲的原主人。好不容易相聚故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像集體得了幻想癥,順理成章為我們?nèi)覙?gòu)想、規(guī)劃、描繪著輝煌而美好的未來。很多媒體記者不懼山高路遠,雪大風(fēng)疾,發(fā)瘋似的堵上門來向我大刨根問底。他們帶來了一個讓全村人亢奮到沸點的消息:華僑,不是別人,正是宋傳紅。

  這個名字并沒有引爆我大的頑固不化,他的解釋一如既往:“我說過多少回了,玉鐲屬家傳,根本不是什么戰(zhàn)友所贈。”

  正月十五那天,我們祖孫三代又得匆匆南下了。我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不咸不淡的大年,反而讓我大那張蒼老而又刻板的臉活泛了許多,臨出門那天,也絲毫沒有往沉重的行囊里塞藥罐子的意思。妻子悄悄告訴我:“自從葬了玉鐲,咱大的幻想癥好像好了許多,早曉得這樣,不如趁早把玉鐲……”

  “兒子孫子哎,走咧!”西北風(fēng)送來我大在院門口的催促。

  彌漫的風(fēng)雪讓天地變得又窄又小。村口,一定有我媽和妻子木樁一樣久久佇立的身影,可我啥也瞭不見。我至今難以忘記我們又一次離開故鄉(xiāng)的情景,在幾聲稀稀拉拉、隱隱約約的爆竹聲中,四片枯葉一樣的身影與蒼天大地、與羊腸小道一起緩緩蠕動。后來,只剩下三片,另一片在山腳下躊躇了老半天才原路返回,那是我家老得不成樣子的黃狗。

  2016年7月12日于天津觀海廬

  (載《解放軍文藝》2016年第12期,轉(zhuǎn)載《小說月報》2017年第1期、《中華文學(xué)選刊》2017年第1期等,入選《小說月報2017年小說精品集》等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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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軍16師師長張輝烈士墓)

  1

  一茬茬,兩茬茬,三茬茬,這達冒一曲,那達冒一首,成串兒傳,風(fēng)過處,就漫過了七溝八梁、四鄰八鄉(xiāng)。官家大老爺在轎子里哼,大戶人家的小姐在閣樓里唱,耕地的莊農(nóng)人在前坡里吼,放羊的碎娃娃在后梁上喊。反正哩,比秦腔接地氣,比秧歌還順溜。還用說嘛,我當(dāng)然指咱天水的歌謠。

  “饅頭山(哩嘛)山饅頭,

  翻里轉(zhuǎn)面秦球球。

  秦球球(哩嘛)球球秦,

  斜里順里想做人。

  ……”

  這支歌謠咋冒出來的,鬼曉得?但鬼一定曉得秦球球是我大,用官話講就是父親。饅頭山便是咱尖山村對面的那個大山包了,早年寸草不生,板結(jié)了厚厚一層又干又硬的鹽堿,白森森的,連山羊也懶得多瞅一眼。我大成為這支歌謠的主角兒,至少幾十年了吧。幾十年來,我大愣是讓饅頭山換了裝,林子由無到有,由少到多,由小到大,郁郁蔥蔥,遮天蔽日,像蒼茫的大海上冒出了一個綠島。

  “額的個老天啊!丙子年,九月天,秋老虎的夜晚,熱!一家人還沒上炕哩,槍響了,狗叫了,全村人失急忙亂,來不及背米牽牛,就扶老攜幼往堡子里逃命。你爺爺還納悶?zāi),土匪從來都是悄悄來,悄悄走,放血用刀子,只有碰上硬茬人才放槍,可這次……”這是我大后來悲愴的回憶。我大的講述像炕頭泥爐子里閃閃爍爍的火苗,與罐罐茶里翻滾的水泡對峙。丙子年——民國二十五年,也就是1936年。當(dāng)時世上還沒有我,用咱天水話說我還在我媽的肚子里轉(zhuǎn)筋著哩。當(dāng)時年僅十七歲的我大,一定不曾料到這是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年份。

  土匪、堡子、逃亡……這耳屎一樣的往事早就塞滿了我的耳刮子。村后,高高聳立在梁頂?shù)谋ぷ又两裆性冢皇潜粴q月消磨地像個茍延殘喘的老人。天水這一帶,堡子到底有多少,要說成千上萬?必定少說了,反正天水周邊的甘谷、武山、秦安、清水、張家川、西和、禮縣、漳縣、徽縣等十幾個縣,逢村必堡。每一段干打壘的老墻都鑲嵌著一段段刀光劍影、骨飛肉走的往事。就說咱村的堡子吧,說是同治二年(1863),堡子被馬化彪手下的馬隊攻陷,來不及逃走的人全被挑了血脖子,幾十具尸體被倒掛在洋槐樹上,只一夜,全被狼啃成了背簍架子。民國三年(1914),堡子又被白朗的隊伍拿下,搶走了十個大姑娘和所有的牲口,幾個青壯年的眼仁兒被剜出來喂了鷂子。民國十九年(1930),河州人馬廷賢、韓進祿、王占林、馬入倉攻打天水城,兩小時就殺掉三千人,育生巷、古風(fēng)巷、東關(guān)、雙橋一帶隨處可見不肯受辱上吊、跳河、投井的女人。很多城里人翻過南北二山逃命,光咱堡子里就收容了一千多人……聽老人說,最慘的要數(shù)甘谷、禮縣、漳縣一帶,由于駐天水的國軍、保安團鞭長莫及,軍痞、土匪一到,好多堡子兩三天內(nèi)就變成血盆。啥叫血盆?人人被翻腸子、倒肚子,堡子盛血如盆!短焖h志》有載:“血凝如脂,臭氣沖天,野豹、狼犬、禿鷲厭而不食!

  快人,快馬,快箭,快槍,快刀,這是土匪的特點。每次圍村攻堡,都選擇在夏糧入倉、逢年過節(jié)、迎親嫁女這樣的當(dāng)口,大撈油水。土匪黑巾遮面,他搶,你得給,不給,就滅你,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還能說啥嘛!土匪也是土生土長,四鄉(xiāng)八鄰,田挨路,地連埂,迎親趕集,要飯討水,誰沒見過誰?村里的泥腿子,看著一個個老實巴交,可是到了前半夜,村外一聲口哨,必然有人拎上砍刀,鉆天鼠一樣旋出村。后半夜,又鼓上蚤一樣拎著大包小包翻墻回來,擦刀,上炕,美滋滋的,和女人翻里轉(zhuǎn)面戲耍日弄。天亮扛鋤頭下地,碰著女人喊嬸,瞅著娃娃給饃,逢著羊群讓道,還不忘吼幾聲秦腔:“岳飛我打坐在中軍帳內(nèi),為我王打江山精忠報國……”

  我問過我大:“土匪這么混賬,縣保安團難道都是一幫瞎慫嗎?”

  “你簡直是個瓜娃,你能保準有些土匪就不是保安團扮的?”我如夢方醒。當(dāng)時的保安團,還肩負著為天水一帶毛炳文、魯大昌、王均的國軍籌糧要款的任務(wù)!懊餍迼5,暗度陳倉”。當(dāng)年劉邦老兒在咱秦嶺大山里用過的招法,如今用到種田人頭上了。

  人上有人,匪中有匪。最麻纏的是赤匪,敢明火執(zhí)仗與國軍干。上面從縣到鄉(xiāng)到村早就教化好幾茬了:赤匪,一身灰,頭頂有顆五角星,名號紅軍,是全民公敵。民國二十四年(1935),也就是去年,赤匪攻破臘子口,早就從岷縣、卓尼、康縣、兩當(dāng)、徽縣一帶向天水這達流竄了。聽是聽多了,誰也沒撞上過。

  官家告示:殺一個赤匪,獎勵五石小麥;窩藏一個赤匪,全家砍頭示眾。

  2

  那個夜晚的不尋常,注定了。我大他們剛剛逃進堡子,土匪就圍成了蛛網(wǎng)。山門多加了幾個大碌碡,青壯年們不約而同地把守在墻垛子上,有的張弓搭箭,有的緊握長矛,有的抱著滾木擂石,緊張地瞅著滿坡的土匪。慘白的月光下,土匪押著十幾個沒來得及逃出村的老人,朝堡子大呼小叫:“不開山門,就把他們剁了腦殼子!崩险蟹恕1ぷ永锏娜思钡檬笓笁,頓足捶胸。

  “哎——我的娃哎——,斜順不要聽他家的,別上當(dāng),他家是來抓丁的……”

  朝堡子喊話的是劉滿良七十歲的老媽。老媽被五花大綁,像束緊了的麥捆子。抓丁?那是官家和國軍的事兒,土匪抓啥丁哩嘛?刀光閃處,“咔嚓”一聲響,老媽的腦袋飛離身子,像一個破鋬籠,“咣啷啷”滾下坡去。一只野狗縱身一撲,興高采烈地接住了。

  “啊!”劊子手中箭倒地。箭是劉滿良射下去的。

  “轟轟轟——”土匪們的土炮響了,炮彈在堡子里遍地開花,血光沖天。堡子外,刀光十幾閃,十幾顆人頭飛了起來。黑乎乎的野狗們前追后攆,搶食一團。

  每講到這達,我大就說:“要不是紅軍來,咱村就滅了,還能有你娃?”

  事態(tài)像做夢似的掉個兒了。一支傳說中的灰衣人突然與土匪交上了火,槍聲頓時像炒豆子似的,炸,疾,烈,一陣緊似一陣。見過土匪之間火并的,還真格沒見過這陣勢;钪娜藝樀酶C在堡子里不敢露頭。半晌過去,槍聲也沒有消停下來的意思,眼瞅著子彈像流星一樣滿天飛。我大壯著膽子朝堡子外一瞅。額的個天!縣保安團與土匪合股,與灰衣人來來回回廝殺,走馬燈似的……

  戰(zhàn)斗的原委超出了鄉(xiāng)親們的想象。原來,縣保安團派出一個小隊,化妝成土匪替國軍抓丁,當(dāng)晚堵住了剛剛放羊返回的小伙子劉歲保。劉歲保撒腿就跑,子彈已經(jīng)尖叫著追進了他單薄的身體。麻明,槍聲消停。坡前坡后橫七豎八地躺滿了死人,有保安團模樣的,有土匪模樣的,有灰衣人的……一位灰衣人用紙喇叭朝堡子喊話:“老鄉(xiāng)們!我們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是革命的隊伍,是專門為你們報仇的,你們出來吧……”

  誰有這個膽?我大告訴我:“后來,天空飛來一些鼓囊囊的褡兜,大家嚇一跳,以為是炸藥包哩,可是,褡兜半晌也沒爆炸,我放膽一瞅,褡兜里全是麥子、青稞、干肉!边@東西,是不是誘餌呢?

  第一個搬開碌碡、掀開山門探出堡子的,是我大。按事先約定,山門立即重新關(guān)閉。我大很快加入到了灰衣人打掃戰(zhàn)場的行列里,直到戰(zhàn)場打掃完,鄉(xiāng)親們這才心有余悸地探了出來。下來的事情我無須贅言,一切像后來電影里常演的那種:紅軍衛(wèi)生員幫老鄉(xiāng)們治療傷口,殺了村里的地主劉毓仁,開倉放糧。前村后店,幾十個男娃二話沒說,褡兜里裝了他媽烙的鍋盔饃,跟著紅軍過漳縣,走武山,奔通渭,越走越遠。這一走,就……就永世沒有回來。

  紅軍留下了好多歌謠,“里格里格”啥的、“介支個介支個”啥的,和咱天水這達歌謠的意思不一樣,可唱起來蠻順口。其中有一首,我大至今會唱:

  “一送(里格)紅軍(介支個)下了山,

  秋風(fēng)(里格)細雨(介支個)纏綿綿。

  山上(里格)野鹿聲聲哀號,

  樹樹(里格)梧桐葉呀葉落光,

  問一聲親人紅軍啊,

  幾時(里格)人馬(介支個)再回山。

  ……”

  如今看來,我大一生的遭際,就在于掩埋紅軍連長那檔子事兒上。打掃戰(zhàn)場時,我大與幾位江西、湖北、河南口音的紅軍戰(zhàn)士一起,親手把紅軍連長的尸體埋在了饅頭山上,并插了一根筷子作為記號。饅頭山地勢顯高,埋個人,將來容易找到。為了防止國軍和保安團卷土重來掘墳剁尸,大多數(shù)紅軍的尸體與保安團的尸體混埋,并扒衣燒掉,不留一個墳頭。紅軍出發(fā)十幾天后,保安團果然來了。一根麻繩套緊了我大。我大力辯:“我埋的不是赤匪,是咱保安團的一個小隊長。”

  “但有人說,你埋的是赤匪。”

  “長官也不想想,當(dāng)著赤匪的面,我只能說埋的是赤匪了。實際上埋的是咱的弟兄!

  “何以見得?”

  “咱先去找筷子!

  墳被掘開了。卷在破席洞子中的尸體已經(jīng)腐爛成泥,面目全非,但保安團的黃色制服、皮帶、大檐帽卻一目了然。“事實勝于雄辯”。我大不但被獎勵五石小麥,五石青稞,還被任命為甲長。十戶為一甲,十甲為一保。當(dāng)個甲長,便是村里的人上人了。對于這個招人嫌惹人罵的芝麻官兒,我大堅辭不受。團長火了:“你驢日的給臉不要臉,是不是心里有鬼啊?”嚇得我大趕緊應(yīng)承。不久,我大用麥子和青稞換來了趙集寨最漂亮的“白娃娃”趙歲蓮,她就是我媽!疤焖淄尥蕖薄@显捔,誰讓天水的女子咋那么白哩。后來,我大理直氣壯地用石塊、土坯砌了一個很是氣派的墳頭。

  “想起來也后怕,當(dāng)年我腦子咋就那么夠用哩。紅軍一走,我就連夜刨開了兩個死人墳,一個是紅軍連長的,一個是保安團小隊長的,三下五除二把保安團小隊長的一身黃皮給紅軍連長換上了!

  “衣服不是都扒下燒球子了嗎?”我問。

  “小隊長的沒燒,我留了一手!

  我大的這一秘密,天不知,地不覺,神不曉,鬼不察。每逢清明、過年,我大都要一個人上饅頭山,在墳前培土、敬酒、燒紙、焚香……這事兒傳著,傳著,就傳成了歌謠:“饅頭山(哩嘛)山饅頭……秦球球(哩嘛)球球秦……”

  “這歌子,明明是欺攪我哩嘛,你瞅瞅老人們亂顫的胡須和娃娃們鼓圓的腮幫,把你大當(dāng)火鍋涮哩嘛!”這話,只有新中國成立后才敢說。

  據(jù)我大講,他雷打不動的守陵行為,不僅受到當(dāng)時天水縣政府的嘉獎,還被授予“典范保甲長”稱號,代理縣長莊以綏親自為他披上了綬帶。那年中秋,小隊長的遺孀坐著轎子翻山越嶺給我大送來月餅,身后跟著兩個丫鬟和四個荷槍實彈的士兵。那陣子,有關(guān)紅軍在甘肅全境的各種消息像麻雀一樣,撲騰得鋪天蓋地。我大出山趕集時每聽到一個新消息,都要選擇一個風(fēng)清月白的夜晚,登上饅頭山,“撲通”跪倒,對紅軍連長說一陣子悄悄話:“紅軍連長你曉得不?又有一路你們的人過藉河了,過漳河了,過渭河了!

  “曉得不?又有一路你們的人去通渭的榜羅鎮(zhèn)那里聚上了!

  “曉得不?又有你們的三路人馬在會寧那里見面了!

  “曉得不?又有你們的人在河西的戈壁灘上和馬家軍干上了!

  “曉得不?又有……”

  我大還在墳頭哭訴過這么一件事,那事在天水一帶瘋傳得很玄乎,說是民國二十六年(1937),魯大昌的部隊反撲甘南卓尼縣,把藏族土司楊積慶全家殺了個片甲不留。理由是民國二十四年(1935),毛澤東、周恩來、彭德懷帶領(lǐng)的紅軍攻打臘子口時,楊土司帶領(lǐng)的藏軍明里聽從魯大昌調(diào)遣,暗里給紅軍讓道,還給了紅軍三十萬斤小麥,妥善安置流落紅軍二百多人。休整后的紅軍,終于順利過境天水一帶……

  隔厚厚一層黃土,誰曉得里邊的人聽著沒?可我大的念叨,沒完沒了。

  新中國成立后我曾遍查資料,這才曉得,咱甘肅是三路紅軍唯一全部經(jīng)過的省份,光天水的紅軍故事幾鋬籠也裝不下:1935年8月,紅二十五軍進入天水。1935年9月,紅一方面軍(陜甘支隊)進入天水。1936年8月,紅二、四方面進入天水……紅軍除了和胡宗南、毛炳文、魯大昌、王鈞的國軍打,還要和土匪打。被紅軍削掉的土匪名號一堆堆兒:天水的“胡子團”、武山的“斧頭隊”、清水的“鷂子幫”、徽縣的“黑槍營”……被紅軍處決的土匪名字一串串兒:杜伯成、張五十四、劉根代、楊雙成、楊虎娃、賀歲娃……

  “額的個天哪!”我不由仰天長嘆,為紅軍,為天水,也為我大。

  麻繩再次套了我大,是民國三十八年的事,也就是1949年8月,“共匪”王震的隊伍解放了天水城。我大亮清了,王震的解放軍,十幾年前就是叫紅軍的。也就是說,十幾年前紅軍又打回來了。天,是整個變了,估摸著再也變不回去了?墒牵掖蟮淖锩哺〕隽怂妫悍磩蛹组L、為偽政府賣命的狗腿子、給國民黨反動派守陵的孝子賢孫。面對一大摞帽子,我大反而顯得信心十足,他似乎有足夠的理由證明自己!肮!你們得自個兒給我解麻繩哩。這真格叫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

  我大被抓的前一個夜晚,有個像叫花子一樣的人摸到了我家,滿口都是夾生不熟的天水話:“碎娃,你大哩?”

  我說:“我大放牛去了,過一過就回來。你,是要飯嗎?”

  “不是,哦哦哦,那……我等等,等等。”

  “這位老爸,你這口音咋就這么生哩!

  “哦哦,我老家河南的,姓樊……給你娃說不清,我等你大!

  當(dāng)我大和牛同時在門口出現(xiàn)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兩個長輩的目光先是一陣遲疑,然后像蘭州拉面一樣被抻直了。我大脫口而出:“額的個天爺爺喲!可把你……”

  河南人的臉“唰”地白了,上前捂了我大的嘴。老樊和我大關(guān)了堂屋門,嘰嘰咕咕、神神秘秘地只諞了一袋煙工夫,老樊就匆匆離開了。出于好奇,我曾貼著門縫偷聽過,但他們二位嗓音壓得很低,我只聽見“西路軍”、“張國燾”、“陳昌浩”、“徐向前”啥的。盡管我對這些概念和人名蒙混不清,但還是有一道閃電劃過了腦海,老樊該不是當(dāng)年的紅軍戰(zhàn)士吧!不!咋會哩,活下來的紅軍戰(zhàn)士,如今早成革命干部了,哪有像叫花子的。我大果然告訴我:“這個老樊,是前些年逃荒來的河南人,在后山的窯溝當(dāng)了上門女婿,和我一樣當(dāng)過麥客,這次來商量走陜西趕麥場的事兒。你這娃,大了,也是個麥客,這是咱莊稼人的命。”

  我百分之百相信我大的話。真格的,咱這一帶河南人比山羊還多。都傳哩,民國二十七年(1938),蔣委員長為了阻擋日本人,下令炸開花園口黃河大堤,上百萬河南人沒了。那陣子,天水到處都是涌上來的河南難民,拖家的,帶口的,賣兒的,賣女的,上門的,嫁人的。我問我大:“張啥燾、陳啥浩、徐啥前是誰個?”

  “你真沒球事干了!啥都問,都是我一搭的麥客嘛。”

  第二天,工作組找上門來。我發(fā)現(xiàn)我大曾經(jīng)滿臉的自信早已打了折扣,那心虛的樣子,像個偷慣了雞、摸慣了狗的老賊。

  但我大不忘千遍萬遍羅列他的理由:“墳里真格是紅軍連長,不是保安團的弟兄……啊啊,不,不是敵人,真格的!

  “從1936年算起,你都公開守了十三年了,還抵賴?既然你說守的是紅軍,證人呢?”

  “證人就是和我一起安葬連長的戰(zhàn)士,好幾個哩?墒牵訌棽徽J人,有幾個紅軍能活著回來哩。像咱這一帶跟紅軍走的,一個都沒回來。我還指望個啥?”

  “村里有證人嗎?”

  “沒有,當(dāng)時都在堡子里不敢出來,就連卷疊連長的席子,也是咱家的。”

  “看來,誰也證明不了你!

  “有!

  “誰?”

  “不是人,是一個壇子,裝有連長的血衣,我埋饅頭山了。”

  “那你把血衣找到再說吧!

  “埋壇子時,怕被保安團發(fā)現(xiàn),就沒敢留記號,反正就在這饅頭山上!蔽掖蟛煌a充,“請同志們放心,壇子,我一定能尋到的。”

  麻繩被解了下來。用如今的話說,我大開始了地毯式的搜索,一寸也不放過。鎮(zhèn)壓反革命那陣,我大的問題又復(fù)雜化了。那陣子,各鄉(xiāng)幾乎都有斃掉的人,有國民黨潛伏特務(wù),有土匪頭子,有幫助舊政府欺壓過老百姓的反動保長、甲長。傳得最久的有這么一件事:二十幾里開外的娘娘壩有位叫李逢春的人,民國二十五年(1936)在毗鄰的李子園小學(xué)當(dāng)教書匠,還兼職甲長。有天晚上,一支從南路過來的紅軍被王均的國軍包圍,紅軍死了很多人。當(dāng)時只有十八歲的李逢春親手幫助紅軍安葬了一位紅軍的頭兒。紅軍北上后,縣政府抓去李逢春審問了好幾天,李逢春矢口否認掩埋過紅軍的頭兒。因為沒有證據(jù),縣政府只好先撤了他的教師之職,結(jié)論是“通匪一事待查”。解放后,李逢春作為偽甲長連同“地富反壞右”一起被專政了起來,成天挨斗。

  我亮清了,假如找不到壇子,我大的下場一定比李逢春還要倒霉。

  挖,挖,挖;找,找,找,一直折騰到1953年,仍然沒有和壇子見面。那時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弟弟也已經(jīng)十歲。為了我大的命運,我和我媽、弟弟義無反顧幫助我大尋找壇子。這樣,我大挖,我媽挖,我挖,我弟弟挖,連我們自己都記不清到底挖了多少土方量。假如是開荒,至少也幾十畝了吧。要命的是,挖過的地方,風(fēng)吹日曬,和沒挖過一樣。為了避免窩工返工,我大又下了決心:“凡挖過的地方,咱栽上柏樹,當(dāng)記號!

  這不是讓禿子長毛嘛。可我大是鐵心了,每挖一片,就用毛驢從山下馱來黃土,把鹽堿土替換一遍。他還動員我們沿著溝底墑情旺的地方開出了一片育林用地,在山下挖了一個常年可以漚綠肥的大坑,為育林提供養(yǎng)分,然后走村串戶收集柏樹籽,培育柏樹苗子,清明前后,就上山移栽……除了農(nóng)活,全家人的日子就這樣和挖坑、換土、施肥、育苗、栽樹、澆水、管護套緊了。與刺槐、毛白楊、榆樹、臭椿比,柏樹是個奇物,一旦移栽成功,便風(fēng)吹不動,旱擾不垮,霜擊不倒,百年千年都是老樣子,怪不得咱這里常讓柏樹陪祖墳哩?墒,咱這達的土質(zhì)太狗慫,育苗比病秧子女人保胎還麻纏,十成保五就算燒高香了。日怪的是,我大總能從后山掮來成捆成捆的優(yōu)質(zhì)柏樹苗子。枝肥葉滿,根系連同泥土一起包裹地嚴嚴實實。后山,仿佛有個專門為我大提供苗子的大本營似的。

  “是后山的麥客在幫我!蔽掖蠼忉。

  “最鐵是一搭趕過麥場的,最慫是一起分過家產(chǎn)的。”老話,我信。

  歲月增長了我的見識,我開始對我大的行為產(chǎn)生了懷疑。挖了這么多年,尋了這么多年,不可能尋不到壇子的。何況就我大那樣精明的人,不至于弄不清壇子的大致方位。這個折騰法兒,別說是個壇子,是根針也該找到了。我終于忍不住開了腔:“大,你到底埋沒埋那個壇子啊?!”

  “……”。我大驚住了,繼而怒吼,“你個狗日的,你連你大都不信嗎?沒有紅軍,就沒有你大,沒有你大,就沒有你!

  “可是……”

  “沒有可是,只要咱的命能保住,咱就守著這饅頭山,尋,尋,尋,往死里尋。”

  我還能說啥哩嘛,那就,挖吧;那就,尋吧。

  “饅頭山(哩嘛)山饅頭……”讓人心里恓惶的是,這支解放前奚落我大的歌謠,解放后照樣用得上。我只曉得,饅頭山上的坑越挖越多,樹越栽越多。柏樹是四季常青的,耐寒,抗旱,木質(zhì)堅韌,老遠望去,黑乎乎的一大片,像腦袋上的一個大疤,而且,這個疤不但沒有愈合的時候,而且越來越大。我還曉得,因了我大,我們?nèi)以诖謇锘翌^土臉,低頭短氣。上村小那陣,同學(xué)們跟著我的屁股喊:“秦球球,二桿子;他女人,三桿子;他娃娃,四桿子……”

  那時候,村里人茶余飯后諞傳時夾雜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某鄉(xiāng)有一位啞巴女人突然說起了夢話,滿口都是紅軍、蔣匪、河西走廊啥的,聽口音像是四川人。全家人嚇了一大跳,以為是鬼魂附體了。再比如,某村有個老頭瘋了,張口閉口都是“董軍長”。有識文斷字的就懷疑了,當(dāng)年馮玉祥的西北軍有一支部隊在江西寧都與紅軍打仗時,臨陣起義了,起義隊伍里就有上千甘肅人。這老頭喊出來的董軍長,是不是那位在河西走廊被馬家軍割掉腦袋的董振堂呢?那些日子,上邊專門對西路軍流落人員進行了大面積排查,一下子就在天水、武山、清水、漳縣一帶查出了一大串兒,有江西籍的,福建籍的,湖北籍的,河南籍的……有被俘后逃出來的,有被打散的,有受傷后掉隊的……他們大多改名換姓,有裝聾的,作啞的,有成家的,有當(dāng)光棍的,有當(dāng)叫花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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